車諾比的聲音

這本書的重點不在於車諾比核災,而是伴隨車諾比核災所衍生的世界。

超級可怕、超級震撼。

第一次閱讀俄文書,對許多名詞、地名不熟,藉由上網查詢漸漸認識這陌生的文化。

是本有眾多視角的書,他們的交集是車諾比,1986 年 4 月 26 日凌晨 1 時 23 分發生核電廠反應爐爆炸的車諾比。

車諾比和位於它北方受到嚴重核輻射污染的地區在當年都是蘇聯的,現在則是烏克蘭和白俄羅斯。

眾多視角包括當地居民、將車諾比視為淨土的戰亂地區難民、維安的軍人、善後人員、善後人員眷屬、受命撲殺動物的獵人、電影攝影師、學校老師、化學工程師、核電廠的老員工、歷史學家、地方書記官…。

好多好多的發言,虛虛實實,或出現互相矛盾的部分。

哪些是真的,又哪些是謠傳?

我邊讀邊要自己記得保持客觀冷靜地聆聽。

跟著各種人們一起思考,很有趣,可以更瞭解這個國家的文化和造成這些文化的緣由。

聽著人們的敘述,瞎子摸象,摸出一個可能的輪廓。

作者說這些人在闡述自身故事的同時,同時也在摸索求解。

他們常會急著想趕快把話說完,唯恐說慢就來不及了。
我當時還沒意識到,他們的證詞都是拿生命換來的。

『請您記下來。』他們一再重複著說,『我們雖然沒辦法完全理解自己看到的事情,但至少讓我們的故事流傳下去,未來……等我們死了以後……說不定有人能夠理解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心急並非沒有道理,許多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不過至少他們把握住機會發出了最後的警訊……

許多的自我省思、心境轉變,車諾比核災除了影響環境,似乎也改變了許多當地人的思維。

人民開始會以「我」的角度說話,以前總是用「我們」作為主語,例如「我們要發揮蘇維埃的英勇精神」。

其中有一個獨白是訪談政府書記官的內容,原來當時從上到下、國內國外都沒有人遇過這種狀況,一切是未知的。

政府一邊不知道嚴重度,一邊又要怕政局動盪(正值美蘇冷戰時期),因此用隱瞞(自欺欺人)的方法避免群眾恐慌。


口述紀實文學

讀這本書感覺自己好像是在採訪人的作家,每個人都對著自己說話,例如:「我接下來要說的,您這位作家絕對會特別感興趣。」

這是我第一次讀到這種創作方式,裡面的文字都擷取自受訪對象,裡面沒有作者的聲音,也不會看到作者的觀點。

有一種作者將評斷和總結的權力交給讀者的感覺,作者不出聲、不帶風向(不過作者可以透過問題引導受訪者)。

可以如實呈現許多不同人物的言論,有些言論甚至互相抵觸。

在想這些互斥、矛盾會不會才是真實,一件事經過不同人的理解產出完全不同的觀點,因為每個人有自己看世界和思考的方式,也有不同的立場。

讓我體悟到所有言論在尚未親自目睹前,都無法確定這就是全面的事實。

第一次讀到這種不帶立場不帶風向的書,覺得非常喜歡!


無色無味的輻射

一位去核反應爐爆炸現場幫忙的消防員,在治療放射性疾病的醫院待上 14 天後撒手人寰,以下節錄他 23 歲的新婚妻子獨白:

我終於見到他的人——全身浮腫,腫到連眼睛都不見了……

有一次我離開回來,發現他床邊的茶几上擺了一顆大柳丁,但卻不是黃橙色,而是粉紅色。
他笑著說:「人家請我吃的,你拿去吧。」
護理師隔著簾子揮手,叫我別吃。
東西一旦在他附近放上一陣子就會徹底變質,所以大家都怕和他接觸。

見到值班護理師,我拉著便說:「他快死了。」
護理師回我:「不然還能怎麼樣?一般只要四百侖琴的輻射量就會致人於死,他可是吸收了一千六百侖琴啊!」

我每天雖然都會幫他換床單,可是一到晚上總是沾滿血跡。
每次扶他起身,他的皮膚就一片一片黏在我手上。

有時候他甚至會吐出肺和肝的碎塊,害得自己嗆到無法呼吸……我只能先把手裹上繃帶,再伸進他的嘴裡,把哽在喉嚨的內臟挖出來……

接生的醫生把小孩抱給我看,是個女孩子……「小娜塔莎,」我叫她,「這是你爸爸給你起的名字。」
她外表看起來是個正常的嬰兒,手腳健全……可是她有肝硬化的問題,她的肝臟測出二十八侖琴的輻射量……她的心臟也有先天性的缺陷……四個小時之後,有人通知我小孩夭折了。
院方這次也說小孩的遺體不能還給我。

消防員遺孀的獨白出現在本書的最開頭,對我來說非常震撼!

毫無準備下被這些資訊震驚到,資訊量過大。

無論是人民的無危機意識,還是人體在遭受核輻射後的影響… 都太可怕了!!!

更多人的獨白:

因為輻射,雞冠竟然變成黑色,而不是紅色。
乳酪怎麼做都失敗,害我們整整一個月沒有乳渣和乳酪可以吃。
牛奶無法發酵,反而凝結成白色粉末。都是輻射害的……

人如果不懂得變通就沒戲唱了。
曾經有個烏克蘭女人拿著又大又紅的蘋果在市場上叫賣:『來買蘋果喔!車諾比出產的喲!』
路人建議她:『阿姨,不要告訴人家你這蘋果是車諾比來的,否則不會有人買。』
『這您就不懂了!肯定有人買!有的買給丈母娘,有的買給老闆!』

接近中午時,漁夫離開河邊回到家中,他們個個皮膚黑得跟木炭一樣,去索契度假曬一個月也沒黑得這麼離譜。
那都是輻射造成的!

我常在思索……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件事情……生活周遭一條條生命的離去,逼得我們不得不好好思考。
我的工作是教小孩俄國文學,但這群孩子和十年前的孩子很不一樣。
在這些孩子面前,成天都有東西或人被掩埋。
他們看著有人鑿坑,把認識的人、房子和樹木全埋進土裡……這些孩子經常排隊排到一半就昏厥倒地,或是站個十五、二十分鐘就鼻血直流。
沒有什麼能讓他們驚訝,也沒有什麼能讓他們開心。
每個人總是精神不濟,蒼白的臉龐滿是倦容。
他們不嬉鬧玩耍,也不調皮搗蛋。
正因為他們和一般的小孩很不一樣,長得也很慢,所以如果他們打架,不小心弄破窗戶,老師非但不教訓人,反而會為此倍感欣慰。
課堂上,要是要求他們重複個什麼東西,這些孩子根本做不到。
有時甚至誇張到說個句子讓他們跟著唸,他們也記不住,逼得我們抓著他們問:『你怎麼那麼心不在焉呢?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我反反覆覆想了又想……可是就像拿水在玻璃上作畫,只有我知道自己畫了什麼,其他人看不見,猜不透,也無法想像……

您一定會問,車諾比核災爆發之後,人是怎麼樣的死法?
我眼睜睜看著我深愛的人,我心頭上的那塊肉,變成一個怪物。
他的淋巴結開刀割掉,導致血液循環系統無法正常運作;
鼻子不知怎麼地歪了一邊,而且腫得比以前大上三倍左右;
眼睛也變得怪怪的,兩顆眼珠子各看一邊;
他的眼神讓我覺得好陌生,彷彿有人竊據了他的靈魂;
後來,其中一隻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我怕的是什麼?
對我而言,只要他不要看見自己,不要讓那副模樣停留在他的心中就好了……


動物的本能

傍晚時分,我注意到牧人試圖將累了一天的牛群趕進河裡面,可是牛隻一靠近河邊,察覺到危險,立刻掉頭離開。

一位年邁的養蜂人說:「有一天早上,我走到花園,覺得少了點什麼,少了熟悉的聲音。我沒見到蜜蜂的影子,也沒聽見蜜蜂飛的聲音!一隻都沒有!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第二天牠們還是窩在蜂巢裡,第三天也一樣……我們後來才聽說核電廠出了意外。電廠就在附近,我們卻什麼事都不知道。蜜蜂知道情況不對,我們卻渾然不知。現在如果一有什麼事,我都會先觀察牠們的動靜。」

核災爆發那陣子,我家老頭養的五箱蜜蜂整整三天沒有一隻飛出來過,全部躲在蜂箱裡靜靜等待。
我們事後從當老師的鄰居口中得知,原來蜜蜂的生理系統比人還精明,一有狀況牠們立刻就會察覺到了。
一直等到了第四天,牠們才飛出來。
我們家本來也有黃蜂,牠們把巢築在門外的屋簷上。
明明沒有人動它,某天一大早卻統統消失了。
過了六年才又回來築巢。

漁夫們回想當時:「我們等著電視說明事情原委,想要知道該如何自保。就連什麼也不懂的蚯蚓都知道要往地底下逃命,牠們鑽到了將近半公尺或一公尺那麼深的地方,而我們卻還搞不清楚狀況。我們當時不斷挖啊挖,就是抓不到蚯蚓可以釣魚……」

後來大家開始留意各種跡象,例如:看到麻雀和鴿子表示這個都市或鄉村還可以住人,蜜蜂採蜜表示這個地方還算乾淨。

但是作為人類,作者說人類的視覺、聽覺和觸覺尚未演化出感知死亡的能力,面對無形、無色、無味、無聲的輻射,我們的眼睛、耳朵和手指完全派不上用場。


難民的獨白

這是我覺得最特別的視角,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核災地區,卻是難民能安身的地方。

蘇聯時代政府告訴百姓:大戰打完,人民的苦難才剛結束,所以我們的生活會比較貧困,過得會比較簡陋,可是至少現在國家坐擁精兵,沒人敢對我們輕舉妄動,即使想打也打不贏我們!
誰會想得到,結果竟然變成自己人反目成仇……現在的戰爭不同以往——爺爺那一輩對抗的是德國,還一路進攻到柏林;現在卻是鄰居互相廝殺,男孩子居然連自己同學也忍心痛下毒手,甚至強暴平常坐在附近的女同學。簡直喪心病狂……

我希望您知道,我不怕神,我怕的是人……剛搬來的時候,我們問在地人:『哪裡有輻射?』
他們說:『你們踩的每一個地方都有。』這麼說來豈不是整片土地都遭到汙染了嗎?(擦了擦眼淚)人因為害怕所以搬走了……

可是對我而言,這裡沒有那裡可怕。
我們現在是失根的人,無依無靠。
德國人離開之後還有德國可以回,韃靼人如果獲得許可也能移民克里米亞,我們俄羅斯人卻是到哪都沒人要。
你說我們還有什麼好期待的?
俄國幅員廣大,政府根本顧不了自己的人民。
說老實話,我一點也不覺得俄國是祖國。
從小受的教育教導我們蘇聯才是祖國。
現在委實叫人無所適從。
不過,至少在這裡沒有人會開槍殺人,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除了戰爭……除了戰爭我沒別的好說了……
為什麼我們要搬來這個地方?
因為這裡沒有人會趕我們離開。
這是一塊無主之地。
人類不要了,所以現在歸上帝所有……

在塔吉克我沒有一天不是活在死亡的恐懼之中……出門我一定穿得乾乾淨淨——一身剛洗好的襯衫、裙子、內衣褲。
萬一有什麼不測,好歹也死得體面。

偶爾會遇到獵人。
他們手裡持槍,身邊跟著一條狗,身上帶著放射劑量計。
雖然這些人拿槍,但至少他們不會追殺同類。
因為我知道傳來的槍聲是他們在打烏鴉或兔子,所以在這裡我沒什麼好驚慌的……我怎麼可能害怕土地和水?
人才會讓我害怕……只要花個一百美金就能在那邊的市場上買到一把衝鋒槍……

這些逃亡的、出走的全是俄羅斯裔,全是蘇聯的人民。現在他們沒人要,也不受歡迎。

以後我們就住在這,這裡現在是我們的家。
車諾比是我們的家,我們的故鄉……(臉上忽然出現一抹微笑)這裡的小鳥和我們那兒一樣,而且這裡也有列寧的紀念像……

有一回,家裡來了個德國記者,他問道:『您會把小孩帶到爆發瘟疫或霍亂的地方嗎?』
瘟疫和霍亂是一回事,而這裡讓人恐懼的東西我壓根沒感覺,也沒看過,所以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只有人會讓我害怕,尤其是拿槍的人……

難民的獨白讓我看到了另一種特別的視角。

從內戰國家逃出來的人,視車諾比為淨土。

這裡沒人要,沒有國家管,不會再有爭地盤的內亂。

對他們來說,人比輻射更可怕。

也看到許多人因為蘇聯垮台,突然沒了祖國,裡外不是人。

原本大家都是蘇聯人,民族長久混居與混血,卻突然分出烏克蘭人、俄羅斯人、韃靼人,護照上寫著俄羅斯的人民被趕出塔吉克、吉爾吉斯。

我曾有過一段人生,不一樣的人生……在家鄉我還算有頭有臉,身上掛的軍階是鐵道部隊中校。
來到這裡我沒有工作和收入。
我後來找了一份在市蘇維埃當清潔工的差事,現在靠著擦地板為生……我的人生已經結束了……我再也沒有多餘的氣力重新來過……

突然在想,擁有一個不限地點的專業技能真的很重要,當遇上戰亂或任何可能的意外時,還有點機會在別的地方繼續工作賺取生活費。


軍人的獨白

車子載我們直接到失事的核電廠。
每個人分配到一件白袍、一頂白帽,以及一枚紗布口罩,隨後便開始清理事發現場。
一天在底下掃地刨土,一天在反應爐屋頂工作。
不管到哪,都是一把鏟子搞定。
那些爬上屋頂出任務的人我們都管他們叫『鸛鳥』。
機器人在這樣的環境一個個失常,不堪使用,只有我們能幹。
後來很多人出現耳朵鼻子出血、喉嚨發癢、眼睛刺痛、耳鳴不止、口乾舌燥、喪失胃口等症狀。
上頭禁止我們做體操,說是為了避免吸入輻射,可是上工卻讓我們搭沒有遮蔽的車。

嬸嬸阿姨每次一湊過來,免不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年輕人啊,讓我們過去好不好?那是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家……』
然後拿出雞蛋、醃豬油和私釀酒,央求我們通融通融……她們老淚縱橫,一心惦念著那片受到汙染的土地、家具和家當……

村民如果偷偷採收馬鈴薯、甜菜根、洋蔥和南瓜,一律不許他們帶走,務必全數埋到土裡……我們只不過是奉命行事……偏偏每樣作物都長得特別好,看了實在讓人欣羨不已。
當時正值秋令,四周一片黃澄澄,景色很美,但不管是他們還是我們,每個人都被逼得快要抓狂。

無論政府怎麼欺瞞民眾,我們還是知道要反思……差不多過了三四年,當初參與任務的弟兄接連病倒,甚至有人過世,有人發瘋,有人自殺,我們這才開始思索原因。

在我們負責清理善後的村子裡,大家沒多久就注意到許多葉子都灼出一個個小洞,尤其以櫻桃樹最為嚴重。
小黃瓜和番茄的葉子上也有燒黑的孔洞……秋天時節,鮮嫩的醋栗把樹叢染得艷紅,飽滿的蘋果把枝條壓得垂到地面,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摘來吃。
別人勸告我們吃不得,我們不知好歹罵了幾句,照吃不誤。

任務的確有風險,輻射也的確很危險,但事情總要有人去做,不然當年我們父親又怎麼會上戰場呢?

一回到家,我立刻把身上穿去出任務的衣服脫掉,統統扔到垃圾堆。
唯獨船形帽沒丟,因為兒子太想要了,於是我就送給他。
他愛不釋手,老是戴著不肯拿下來。
兩年後醫生診斷出他的腦袋長了腫瘤……

國家安全委員會的人在我們回家之前,按例一定會把每個人叫過去,用一種讓人無以反駁的方式建議大家:『不要在任何地方,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在這裡看見了什麼。』
我是打過阿富汗戰爭的人,我知道從戰場回到家代表死亡的威脅已經過去;
車諾比核災的情況卻完全相反,人反而是到了家才一個個死去。

白蘑菇被車子輾過竟然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音,難道這樣正常嗎?
河裡面的鯰魚長得癡肥,差不多是一般鯰魚的五到七倍大,難道這樣正常嗎?難道……

整體而言,我們國家的體制相當軍事化,碰上非常時期特別能發揮效用。
你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獲得真正自由,並顯現自己的必要性。
沒錯,自由!
在這樣的時刻俄羅斯人才會展現出偉大、獨特的一面。
我們固然無法媲美荷蘭人或德國人,我們也不會有平整耐用的馬路和細心養護的草坪,但論英雄,我們絕對不缺!

在那個地方待上一陣子,上面就會告訴你:『夠了!你不能繼續待下去了。』所有的醫療資料……甚至到我們都要離開了,他們還是不肯透露輻射量到底有多少。

我已經不怕死了……只是不知道我會怎麼死……朋友快死的時候,從側面看過去腫得簡直不像話……鄰居也是善後人員,去那邊開起重機,後來皮膚變得跟木炭一樣黑,身子乾癟得跟小孩一樣瘦弱。
不知道我死的時候會變怎麼樣……要死我也要死得像個正常人,絕對不要車諾比那種死法。
有一件事我非常肯定——以診斷結果看來,我沒剩多少日子可以活了。
如果能預知死期,我絕對會一槍先把自己斃了。
我打過阿富汗戰爭,比起這種事,面對子彈輕鬆太多了……

男人之間潛在著公評準則,特別瞧不起沒榮譽心的人!
您要知道,那都是熱血在作祟——別人不去,沒關係,我去。
可是經過九次手術和兩度心臟病發的折磨,現在我的想法改變了……我不再任意對人施加評判,我能理解他們為什麼不去。
他們還年輕。
至於我,即使重新來過,我依然會選擇飛,這點絕對是肯定的。
別人不去,我去。這樣才叫男子漢!

飛行員都是年輕小夥子……站在森林裡的反應爐旁邊飽受輻射傷害,只因為長官有令!
只因為是軍事命令!
究竟為什麼要把這麼多人丟去充滿輻射的環境?
為的是什麼?(放聲大吼)
需要的應該是專家,不是人肉砲灰。
從上面可以看見毀損的建築、成堆坍落在地的垃圾,還有成千上萬密密麻麻的人影。
現場有一台停擺的德國製起重機——它在屋頂上來回個幾趟就掛了。
其他機器人也沒一台能用……我們的機器人是由盧卡切夫院士設計用來送上火星做研究的……日本機器人的外觀做得比較像人……不過,它們看來似乎承受不住大量的輻射,內部整個燒壞了。
反倒是穿橡膠衣,戴橡膠手套的士兵來回奔忙……從空中看下去,每個人都變得好小好小……

這些小夥子年紀都還小……他們如今也是生命垂危,不過他們明白,當初要是沒有他們,後果不堪設想……況且他們這些人自成一種文化,為了追求功勳,犧牲性命在所不惜。

眾多軍人獨白的部分覺得超可怕,他們是直接進到裡面做環境整理。

軍人的視角也很特別,也許面對子彈真的比車諾比死法輕鬆多了。

機器人承受不住大量輻射,內部燒壞,而那些年輕士兵卻只穿橡膠衣、戴橡膠手套奔忙。

人類好神奇,可以為了服從和榮譽心,忽略自己的本能。


不透明的資訊

不知道為什麼,醫生竟然斷定他們是毒氣中毒,完全沒人提到「輻射」這兩個字。
至於城裡則是開進很多戰車,所有道路封閉,隨處可見軍人走動,電車和火車也一律停駛,甚至有人用一種白色的粉末在清洗街道……我很苦惱明天該怎麼到村裡買新鮮的牛奶給他喝。
沒有人說是輻射。

只見軍人個個戴著面罩……市民還是照常上街買麵包、糖果。
店裡擺放著盒裝的甜點……生活再平常不過了。
卻有人拿著不知名的粉末在清洗街道……

政治副長常朗讀報上報導「高度自覺及組織明確」和災後沒幾天第四座反應爐已見赤色國旗飄揚的消息。
但事實上,強烈的輻射不消幾個月就把旗子燒毀殆盡,旗子是一面換過一面……

其中一個橋段是老太太把擠好的牛奶倒進罐子裡,記者拿軍用的放射劑量計繞著罐子測量……記者說這裡雖然距離反應爐只有十公里,但結果完全正常……攝影機拍民眾在普里皮亞季河邊戲水、做日光浴……遠遠還可以看見反應爐和裊裊上升的煙霧……
節目旁白說:西方國家刻意挑起人民恐慌,擺明在散播災情的謠言。
接著又拿著同一支放射劑量計,一會兒測量魚湯,一會兒測量巧克力,一會兒測量路邊攤的甜甜圈。
這是個騙局。
當時軍中發配的放射劑量計目的並非檢測食物,它們只能用來測量背景輻射。

總之呢,我是化學工程師,又有副博士學位,本來是一間大型生產聯合企業的實驗室主任。
政府徵召我之後,我派上了什麼用場?
我拿到一把鐵鏟,基本上這就是我唯一的工具,所以才會有一句話說:拿鏟子打原子。

你說車諾比核災是什麼?
就是隨處可見戰鬥裝備、士兵,還有清潔站;
情勢有如戰爭時期,緊張肅殺;
十個人擠一頂帳篷;
有人家裡有小孩,有人的太太準備臨盆,有人連個遮風避雨的家都沒有。
不過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發過牢騷,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只要國家發起召集,一聲令下,百姓絕無二話。

他們老拿我們是英雄這樣的話來安撫我們。
每個星期有一天長官會特地在隊伍面前頒發獎狀表揚認真挖土的人,讚許他們是全蘇聯最傑出的掩埋工人。
這難道還不瘋狂嗎?

看到共產主義體制下的人民好乖。

無論你本來是什麼職業,只要國家發起召集,一聲令下百姓絕無二話。

人民接收的資訊通常經過國家的篩選,歌頌表揚犧牲奉獻的人為英雄,其他不好的事情被蒙蔽也只是家常便飯。

因為剛好是美蘇冷戰時期,感覺像同時有內憂與外患,許多事都被說是國家機密或軍事機密不能透露。

人民所知有限,所以騙子也可以輕易利用「機密」欺騙民眾。

不少資料都標注著「絕對機密」、「不得公開意外相關訊息」、「不得公開治療結果」、「不得公開善後人員輻射損傷之程度……」等字樣。
民眾不是從報紙讀到什麼,就是道聽塗說,搞得謠言滿天飛……

大家把放射計量師看得跟神一樣崇高,民眾見到他們無不爭先恐後擠上前去問:「唉呀,年輕人啊!我家的輻射有多少啊?」
有一個腦筋動得快的士兵在普通的棍子上面纏繞鐵絲,到人家家裡敲了敲門,然後拿著這根棍子沿著牆壁裝模作樣。
老太太見了便跟在後頭追問:「年輕人啊!我家有什麼問題嗎?」
「阿婆,這是軍事機密,不能透露。」
「年輕人,你跟我說,我就倒杯私釀酒給你喝。」
「那好吧!」
酒喝完他只說了句:「阿婆,你家沒事,一切正常。」
接著便往下一家走去……

還有塑造共同敵人這招也很厲害,讓人民不信任西方國家的資訊,認為西方人是在幸災樂禍,或有什麼陰謀。

覺得這些人民被當成拿零用錢的小孩嚴格控管,很天真很乖。

因為所有東西都得中央發配,如果想繼續待在這裡且存活,似乎也只能乖乖聽話。

節錄至一名記者的獨白:

『你聽《自由電台》嗎?』編輯把我叫去問話。
我沒有回應。
『我們報社不需要危言聳聽的人。你只管報導英雄事蹟……我要你寫士兵是如何爬上反應爐屋頂去救災……』

英雄……英雄……誰才是英雄?
我認為是那些不顧上級命令,堅持對人民說實話的醫生,以及記者、科學家。
然而,誠如編輯在工作會議上所言:『你們記住,沒有什麼醫生、老師、科學家、記者之分,我們現在每個人的職業只有一個,那就是安分守己做好一個蘇聯人。』

他真的相信自己說的這些話嗎?
難道他一點也不怕嗎?
我的信仰正一天一天逐漸瓦解。

中央委員會派了幾名指導員過來。
他們的路線:搭車從飯店前往州委員會,回程一樣還是搭車。
他們對情勢的認知完全仰賴當地報紙的合訂本。
他們的旅行袋裝的是滿滿的明斯克三明治,泡茶用的也是從外地帶來的礦泉水。
這是他們下榻飯店的值班人員告訴我的。
民眾不相信報紙、電視和廣播的報導,只能從長官的行為中搜查蛛絲馬跡,因為沒什麼比這個更可靠了。

我最欣賞的蓋爾曼呢?
他寫是寫了,但編輯毫不留情,紅筆一刪,告訴他說:『別忘了現在大敵當前,我們國外還有很多敵人要應付。』
正因如此,才會永遠都只有好消息,從來沒有半點負面新聞,更不用說那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事情了。


前斯拉夫哥羅德區委員會第一書記的獨白

新聞報導寫得好像民眾在街上活動,我們躲在地下碉堡苟且偷生一樣!
實際上我人可是在觀禮台頂著大太陽足足站了兩個鐘頭……沒戴帽子,也沒披披風。
五一節和勝利紀念日我都和退伍老兵走在一起,拉手風琴,跳舞喝酒……我們都是這個體制的一部分,我們堅信崇高的理想,堅信一定能夠攻克萬難,戰勝車諾比核災造成的威脅!
我們以為只要衝鋒陷陣,勝利凱旋絕非難事。

現在的人一談到過去,只會想到史達林和古拉格群島……可是以前我們有很多好電影和美妙的歌曲啊!

無論是新聞報紙,還是電台電視節目,人人都大聲疾呼要求真相,各個會議上也出現公開真相的訴求。
難不成要告訴大家:情況很糟,非常糟……非常糟!我們都要死了!國家民族快要滅亡了!
誰會想要聽到這種真相啊?

有一次,一群科學家來到我們這裡,彼此爭論得不可開交,吵到嗓子都啞了。

我走近其中一位,向他問道:「我們的孩子玩的沙子有輻射汙染嗎?」
沒想到他卻這樣回答我:「你們這些人什麼都不懂,就愛危言聳聽。輻射、輻射……你們了解多少?我是學核物理的,爆炸那天地面熱得都熔化了,我還不是照樣搭著瓦滋越野車,直奔爆炸地點。你們幹麼這樣搞得大家雞犬不寧呢?」

我相信了他們的說詞。
我把其他同志叫到辦公室來,對他們說道:「各位啊!要是我跑了,你們也跑了,其他人會怎麼想?人家是不是會說我們共產黨臨陣脫逃呢?」
如果沒辦法說之以理,動之以情,我便會使出另外一招:「你愛不愛國?不愛國的話就把黨證放到桌上。交出來啊!」
結果還真有一些人交了出來……

如果我的所作所為有錯,為什麼我的孫女……我家的孩子……也生病了呢……那年春天我女兒剛生完,便推著嬰兒車,帶著襁褓中的小孩,回到斯拉夫哥羅德的娘家。
她們回來的時間剛好是核電廠爆炸後的幾個禮拜……那陣子天上都是直升機,街上都是軍車……
我太太央求著說:「趕快把她們送走,讓她們到親戚家避一避吧!」
我身為一個區委員會的第一書記,說什麼也不允許:「其他人家的孩子都沒離開,我要是把女兒和小孩送走,人家會怎麼看?」
凡是為了保全性命而開溜的人,我都把他們叫到區委員會來好好確認一番:「說!你是不是共產黨員?」

我的孫女罹患了白血病……為這一切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我是屬於我那個時代的人……我沒有做錯任何事……

覺得孫女好無辜,被他的避免不一致傾向社會認同傾向害到。

以上兩種心理傾向出自查理·蒙格的人類誤判心理學,完整心得整理:
[閱讀心得] 窮查理的普通常識第十一講 – 人類誤判心理學


俄羅斯人眼中的自己

俄羅斯人亂無章法也不是一兩天的事,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模式……什麼東西都可以隨隨便便一筆勾銷,當買賣在做……這種事雖然討人厭,不過誰還管得了那麼多!

斯拉夫民族怕丟面子的性格使然,有些事在我們這裡是不能夠張揚的。
您既然在寫這樣一本書,您不會不知道,在反應爐或附近工作的人通常……都有和火箭兵類似的症狀。
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他們的泌尿生殖系統的功能都有問題……但是,這種事在我們這裡是不能說的祕密……

我跟您說……那麼多人活活受罪,就是沒有人肯出來承擔責任。
只是把核電廠的管理幹部抓去坐牢就想敷衍了事。
在我們這個體制內,要揪出罪魁禍首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上面都下令了,你還能怎麼辦?
當然只能聽命行事。
聽說他們在那裡做實驗。
我從報紙上得知,是因為軍方試圖製造核彈所需的鈽,所以才會發生爆炸……說難聽點,為什麼倒楣的是車諾比?
為什麼這種事發生在我們身上,而不是在法國或德國?

在我們的文化裡,替自己著想是自私自利、懦弱無能的表現。
比起自己和自己的性命,永遠都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捍衛。

我曾經和人爭辯……對方據理力爭對我說,會這樣是因為我們把自己的命看得太低賤了。
他認為這是一種東方人的宿命論。
犧牲奉獻的人不覺得自己獨一無二,無可取代,所以渴望嶄露頭角的機會。
從前沒有台詞,沒有戲分,只能充當背景的小配角,如今搖身一變成為主角,所以渴望獲得點意義。
我們國家的政治宣傳和意識形態是什麼?
就是叫人拿性命去換取意義,跟你說犧牲生命可以提高聲望,讓你千古留名!
因為死後留下的是永恆,所以死亡的價值才會如此之高。
他據理力爭,還給我舉了好多個例子……但是,我不同意這樣的說法,打死我也不會同意!
從小我們的教育就培養我們要活得像個軍人,要隨時動員,隨時準備好面對各種不可能的事情。
我中學畢業後原本打算進入一般大專院校就讀,這個消息一傳到我爸耳裡,他大發雷霆:「你老子我是軍校出身的職業軍人,你居然要給我去念一般大專院校?我們做人就是要保家衛國!」
他接連跟我冷戰了好幾個月,一直到我繳交軍校的入學資料他才釋懷。

讀到上面這段我還蠻驚訝的,原來看起來很強悍的俄羅斯人,也屬於東方人的性格。

原來俄羅斯人會變成大家戲稱的戰鬥民族,可能是因為他們被灌輸的意識形態,拿性命去換取人生的意義。

我們已經太習慣相信政府了。
我們這個戰後出生的世代從小到大都抱持著這份信任。
至於這樣的信任究竟從何而來?
來自我們打贏了一場硬仗,讓全世界都拜倒在我們腳下的優越感。
事實就是如此!
曾經有人在科迪勒拉山脈的岩壁上刻下「史達林」三個字!
這代表什麼?
這是一種象徵!
強權大國的象徵。

我們同意前往管制區並非因為擔心黨籍遭到革除,而是出於一股信念——首先,我們相信自己的生活幸福美滿,社會充滿公平正義;再者,我們也相信人凌駕萬物之上,是衡量一切的準則。

其實不光是政府欺騙我們,連我們自己潛意識裡也在自欺欺人……現在我們當然不會承認有這種事,所以才會選擇責怪戈巴契夫,咒罵共產主義份子……我們把過錯都推到他們身上,認為自己只是無辜犧牲的善良老百姓。

依您認為,這件事情在我們之中引發議論的時間維持了多久?
其實最多也不過就是講個幾天而已。
因為我們不會只想到自己,或是只看重自己的性命,我們不是那種眼界狹隘的人。
國內的政治人物不懂得珍惜生命的可貴也就算了,但就連被犧牲的人也不把自己的性命當成一回事。
您懂嗎?
我們天生就不是那種性格的人。

面對它……我們……我們欣然接受……有一則古老的寓言故事是這樣說的:
正當大家都在為家產付之一炬的可憐人掬一把辛酸淚時,他本人卻興高采烈地將帽子往地上一扔,說道:「幸虧這場大火,老鼠死了不少啊!」
從這個人身上,我們可以看見典型白俄羅斯人強顏歡笑的性格。

我們是一群被恐懼與成見所綁架的人,一味盲目追捧特定信念卻不懂反思……我們應該只看事實才對……

當初車諾比核電廠蓋得匆促,施工走的是蘇聯慣行的那一套模式。
這種工程若換作是日本人,少說也要十二年才會完工,我們居然兩三年就交差了事。
如此特殊的建物,論品質,論耐用性,卻沒比畜牧場和養禽場好到哪裡去!
興建過程中碰上材料短缺,工人也不管設計圖怎麼規定,往往拿手邊現有的東西濫竽充數。
這也是為什麼機房屋頂會鋪設瀝青。
消防隊員撲滅的火就是從瀝青燒起來的。
至於核電廠的管理階級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主管裡頭沒有一個是核物理專家,有電力工程師,有渦輪機工人,有黨政工作者,就是沒有一個有物理學的專業背景……

選擇權其實都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上,只是我們棄而不用而已。

我們說話時,總是用「我們」作為主語,而不是「我」,例如:「我們要發揮蘇維埃的英勇精神」,「我們要展現蘇維埃的氣節」給全世界看;但是,是「我」不想死……是「我」會害怕……

我們的人民總是覺得在歷史發展的進程中,每次發生大事,自己都被蒙在鼓裡。
一方面這是質疑、否定一切的表現,另一方面則是凡事天注定的心態使然。
他們不相信政府,也不相信科學家和醫生,但自己卻又無所作為。
真是一群生性天真、只會袖手旁觀的人。
好像只要知道自己受苦受難有它的意義和理由,其他的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您知道大家上教堂都向神求些什麼嗎?
不是身體健康,也不是達成某個目標的力量,而是求上天施展神蹟……
我們的人民已經太習慣要什麼都用求的……有時候央求其他國家,有時候則是央求上天……

滿腹的委屈與恐懼導致什麼事也做不好。
於是民眾支持共產主義,等待著……管制區需要的是共產主義……
每一場選舉都有人因為懷念史達林時期的軍事統治而支持強硬派的候選人,對他們而言,那就等於公平正義。
管制區就是採行軍事化的管理方式,除了有駐警,人人都穿著軍裝,而且進出受到管制,糧食還得用配給的,人道救援的物資一律由官員分配。

讀完這些文字讓我對俄羅斯人有了另一個面向的認識。

也在思考這個狀態似乎有點像雞生蛋、蛋生雞,究竟是強硬派的國家領袖讓人民變得無能,還是無能的人民渴望強硬派的國家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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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讀這本書是照著作者安排的順序認識這件事
會因為一開始小老百姓的發言而不理解他們的國家是怎麼回事
覺得太不可思議

而讀過一遍再回頭看
由於已經讀完整本書
讀過許多不同角色人士的視角
感覺到自己變得客觀
不再像第一次讀時會被煽情的語句煽動情緒

算是深刻體會到盡力做到客觀能達到的境界

能讓自己不輕易被煽動
不隨風向隨意擺盪

廣泛理解不同立場的人的見解

真的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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